卯時的梆子聲剛敲過,榮寶齋后巷的茶館還浮著層薄霜。林晚星踩著青石板上的冰碴兒,看見沈聿之已坐在臨窗的位置,指間夾著支沒點燃的煙,煙蒂在晨光里微微顫動。他面前的茶盞空著,壺嘴卻還冒著熱氣,顯然是換過第三遍水了。
“沈先生來得早。”她把藍布包擱在桌上,布角還沾著昨夜新補的針腳。包底的碎瓷片硌出棱角,像三年前埋在心底的話,此刻終于能攤開來曬。
沈聿之沒抬頭,目光落在她腕間的疤痕上。那道月牙形的傷在晨光里泛著淡粉,他忽然想起畫舫失火那晚,她舉著油燈喊“小心梁上”,熱油濺下來時,他下意識用袖口去擋,卻見她手腕先一步撞上燒紅的畫架。如今袖底的燙疤早褪成淺印,可每次蘸墨時,總覺得筆尖會擦過那片結(jié)痂的舊傷。
“這包東西,”林晚星推過布包,碎瓷片在里頭發(fā)出細碎的響,“賬房先生說,當年您留在畫舫的木盒里,除了碎蝶還有封信?!彼D了頓,看他指尖猛地掐滅煙蒂,“只是信被油浸透了,字都暈成了墨團,唯有落款處的‘燼’字還清楚。”
沈聿之喉頭滾動,想起那年寫信用的是徽墨,原想在“蘭燼”二字里藏個“晚”字,卻因畫舫失火,信箋沾了血與油,最終只留下個殘缺的“燼”。他曾在榮寶齋畫過百幅蘭草,每幅落款都多描一筆,讓“聿”字的豎鉤隱成蘭葉,可無人知曉,那是他寫給“晚星”的暗語。
“我爹當年在天津,”林晚星忽然抓起桌上的茶壺,往他空了的茶盞里倒,沸水沖在杯底的茶垢上,漾出深褐的圈,“總讓我臨沈周的《墨蘭圖》,說學(xué)畫要先學(xué)枯筆留白??晌颐看蚊璧交ò贽D(zhuǎn)折處,手腕就疼得握不住筆——您知道么?西醫(yī)說筋脈傷了,這輩子都畫不了工筆。”
茶盞“哐當”撞在桌面,沈聿之這才看見她握壺的手指在抖。三年前他在診所外徘徊,聽見護士說“傷了右手筋”,連夜刻了枚木印,想把“沈聿之印”改成“代筆”二字,卻在刻到“筆”字的竹字頭時,刻刀戳進了掌心。如今那枚廢印還鎖在畫案抽屜里,和半塊糖糕的油紙擱在一起。
“榮寶齋的先生們說,”他忽然開口,聲音啞得像被茶梗卡住,“有位畫蘭的姑娘,能用左手在扇面上勾出蘭蕊,每筆都從外向內(nèi)轉(zhuǎn),像極了……”他沒說下去,只是從袖中掏出個油紙包。展開來,是片干扁的糖糕,糖霜早已褪成土黃,卻還留著當年她裹在外面的、繡著蘭草的帕子。
林晚星的指尖剛觸到帕子的邊緣,就被沈聿之突然攥住。他掌心的薄繭擦過她腕間的疤痕,像那年在白云觀系紅繩時,他故意把繩結(jié)打在她傷口上方,說“紅繩能壓住疼”。此刻四目相對,他看見她瞳孔里映著自己藏青長衫的影子,領(lǐng)口處還留著三年前墨汁飛濺的痕跡——那夜他從診所跑回畫舫,打翻了整瓶徽墨,卻在暈開的墨水里看見她染血的紅繩。
“其實我在天津,”林晚星的聲音忽然輕下來,“見過榮寶齋寄來的畫冊。每幅蘭草的葉子都朝右斜,像在擋風(fēng),可您以前明明說,蘭葉要左傾才顯風(fēng)骨?!彼D了頓,看他睫毛劇烈顫動,“后來我才懂,您是怕畫里的風(fēng),吹疼了某個在天津的人?!?/p>
窗外忽然飄起細雪,落在茶館的竹簾上。沈聿之松開她的手,卻把那包碎瓷片推到她面前。裂開的蝶翅在雪光里泛著幽藍,其中一瓣翅尖的暗紅血漬,此刻竟像朵新開的蘭蕊。他想起昨夜在畫案前,用膠水拼合碎瓷時,特意在裂痕處留了道縫——那是當年她指尖滴血的位置,如今透過縫能看見他新描的金粉蘭草,像極了雪夜里為她暖手的燭火。
“明日酉時,”他忽然拿起桌上的狼毫,在茶漬未干的桌面上寫了個“燼”字,筆尖劃過的地方,茶漬洇成淡褐的蘭葉,“我在畫舫舊址等您?!?/p>
林晚星抬頭時,正看見他袖口滑落,露出腕間新系的紅繩——繩結(jié)打在當年替她擋油的燙疤上,而紅繩末端墜著的,正是那半枚斷戒。窗外的雪越下越大,落在他藏青長衫上,像極了三年前未說完的話,此刻正隨著茶霧,慢慢煨成暖。
(未完待續(xù)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