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熹微，林間的鳥鳴清脆悅耳。

木屋里飄散著小米粥和煎蛋的香氣，一頓簡單卻溫馨的早餐剛剛結(jié)束。

花曼舞放下碗筷，滿足地舒了口氣，對正在收拾桌子的李沉舟說道：“我出門啦，今天師容那丫頭說要試試新琢磨的水袖招式，我去看看?！彼恼Z氣如同往常一般自然，仿佛只是去完成一件再普通不過的日常任務(wù)。

李沉舟擦拭桌面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，頭也沒抬，只淡淡地“嗯”了一聲，算是回應。

花曼舞也沒在意，哼著不成調(diào)的小曲，溜溜達達地出了木屋，沿著熟悉的小徑往鎮(zhèn)子方向走去。小白原本想跟，被她按著腦袋留在了家里看門。

然而，她剛走出林子，踏上通往鎮(zhèn)子的土路不久，那種如芒在背的熟悉感覺又來了——有人跟在她身后。

根本不用多想。從她離開木屋范圍就開始尾隨，氣息隱匿得還算不錯，但那份刻意保持的距離感和她早已熟悉的、屬于某個少年的內(nèi)息波動，除了李沉舟，不會有別人。

花曼舞心下嘆了口氣，面上卻不動聲色，連步伐節(jié)奏都未曾改變，繼續(xù)不緊不慢地往前走。

她最近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，李沉舟對她那近乎病態(tài)的占有欲似乎在無聲地滋長。

具體表現(xiàn)在，她每次從趙府教完武功回來，他總會狀似無意地問起：“今天教得可還順利？趙家小姐天資想必極好，能讓姐姐日日不倦?！闭Z氣聽起來正常，可那字里行間透出的酸味，隔著老遠都能聞到。

有時候下午，她若是懶勁犯了，不想去看他練武，寧愿窩在搖椅里看話本子或是逗弄小白，他便會一邊練拳，一邊用那種聽不出情緒的語調(diào)說：“姐姐在外教導旁人時，想必是傾囊相授，耐心十足。怎么回到家中，對自家人反倒吝于指點一二了？”這話里的陰陽怪氣，簡直能酸掉牙。

次數(shù)多了，花曼舞都忍不住自我懷疑起來，她這處境，怎么越來越像那些話本子里寫的、背著家中原配夫人偷偷出去私會小情人的渣男？

而李沉舟，就是那個滿腹幽怨、整日里旁敲側(cè)擊、酸言酸語的正室？

所以，今天這出“跟蹤”，幾乎在她的預料之中。

這小子，絕對是憋不住了，想親自去看看，到底是什么樣的小姑娘，能“勾”得她天天往外跑。

花曼舞在前面走著，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，心里那種“被正室跟蹤捉奸”的荒謬感越來越強烈，讓她渾身都不自在起來。

到了趙府，依舊是那個熱情洋溢的趙師容迎了出來?！敖憬?！”小姑娘今日穿著袖口特意改成了飄逸的水袖樣式的衣衫，見到花曼舞，眼睛亮晶晶的，“你看我按你說的改的袖子，好看嗎？待會兒施展流云飛袖，定能更好看！”

“好看，我們師容穿什么都好看。”花曼舞笑著捏了捏她的臉蛋，感受到身后那道隱匿在街角、卻無比灼熱的視線，心里默默補充了一句：就是可能要害得某位“家屬”醋海翻波了。

一上午的教導依舊順利。

趙師容悟性極高，將流云飛袖的靈動與水袖的柔美結(jié)合得恰到好處，袖影翻飛間，已初具風華。

花曼舞耐心指點，糾正細節(jié)，完全沉浸在教學相長的樂趣中，幾乎忘了那個尾隨者。

直到午時將至，課程結(jié)束。

花曼舞婉拒了趙師容留飯的邀請，言明要去酒樓買些飯菜帶回去。

走出趙府大門時，她心里還略有些詫異——李沉舟竟然能忍到現(xiàn)在都不現(xiàn)身質(zhì)問？這不像他最近的風格啊。

她熟門熟路地來到鎮(zhèn)上最常光顧的那家酒樓。剛踏進門，眼尖的店小二就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，熟稔地打招呼：“姑娘，您又來啦！”

這小二之前也曾脫口而出叫過“花姑娘”，被花曼舞用“和藹可親”到令人頭皮發(fā)麻的語氣“糾正”過之后，就再也沒敢叫錯過。

“嗯，”花曼舞點點頭，今日卻改變了主意，“今天不帶走，在二樓開個雅間用餐?！彼D了頓，補充道，“兩位。”然后流暢地報出了三個李沉舟偏好口味的菜名。

“好嘞！二樓雅間一位……啊不，兩位！客官您樓上請！”小二反應極快，立刻朗聲對著后廚重復了一遍菜名。

花曼舞獨自走上二樓，在伙計的指引下來到雅間門口。

她推開雕花木門，果然，一眼就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正臨窗而坐，背對著門口，身姿挺拔，只是那緊繃的肩線透露了他并不平靜的內(nèi)心。

她一點也不意外。

這人，絕對是聽到她對小二說“兩位”時，就立刻明白她早已發(fā)現(xiàn)了他的跟蹤，并且猜到她口中的“兩位”包括了他，于是干脆不再隱藏，直接先一步上來等她了。

花曼舞反手關(guān)上門，隔絕了外面的嘈雜。她走到桌邊，在李沉舟對面的位置坐下，單手支頤，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線條流暢卻明顯繃緊的側(cè)臉，語氣帶著幾分戲謔地開口：“跟了一上午，李少俠有何收獲？可偵察出什么‘敵情’了？”

李沉舟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他緩緩轉(zhuǎn)過頭，目光有些閃爍，不敢與她對視，只是盯著桌面上的木紋，聲音悶悶的，帶著點被戳穿后的不自在：“……沒有危險?！?/p>

“噗——”花曼舞終于沒忍住，笑出了聲。她湊近了些，歪著頭捕捉他試圖躲閃的視線，促狹地追問：“是沒有危險呢？還是……沒有‘威脅’啊？”她特意在“威脅”二字上加了重音。

李沉舟的耳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紅，嘴唇抿成一條直線，顯然是被說中了心事，卻又羞于承認自己這種幼稚的、充滿占有欲的跟蹤行為。

看著他這副別扭又強裝鎮(zhèn)定的模樣，花曼舞心里那點因為被跟蹤而產(chǎn)生的小小不快也煙消云散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哭笑不得的柔軟。

她本來想像往常對待小孩子那樣，伸手去揉揉他的頭發(fā)，但目光觸及他那梳得一絲不茍、用木簪牢牢固定的發(fā)髻，動作頓住了。

這發(fā)髻仿佛是他努力宣告自己已經(jīng)長大、并非孩童的象征。

她猶豫了一下，抬起的手最終轉(zhuǎn)換了方向，帶著幾分安撫的意味，輕輕捏了捏他略帶些少年人青澀弧度、卻已然棱角分明的臉頰。

指尖傳來的觸感溫熱，皮膚細膩，卻也能感受到其下隱藏的、屬于習武之人的堅韌力道。

“放心吧，傻小子?！被璺湃崃寺曇簦瑤е环N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縱容，“你才是姐姐我最重視的‘自己人’。外面教十個八個徒弟，那也是外人，哪能跟你比？”

她這話本是出于真心，是想安撫他明顯不安的情緒。然而，聽在李沉舟耳中，卻更像是大人哄騙鬧別扭小孩的慣用說辭。

李沉舟被她這親昵卻又如同對待幼弟般的動作和語氣弄得一愣，隨即，眸色沉了下來，像是被潑了濃墨。

他猛地偏開頭，躲開了她的手，嘴唇抿得更緊，周身都散發(fā)出一種壓抑的、生悶氣的氣場。

還是這樣！

無論他如何努力表現(xiàn)自己的在意，如何試圖在她面前展現(xiàn)出成熟可靠的一面，她始終都是用這種看待不懂事小孩的眼光看待他！

他是十五六歲！在這個時代，多少同齡人已然成家立業(yè)、頂門立戶！他不是五六歲需要人哄著的稚童！

他心中有一股沖動，想要抓住她的手腕，直視她的眼睛，告訴她他不要做她眼中的“弟弟”或是“自己人”，他想要的是……

可是，話到嘴邊，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。

他不敢。

他怕這突如其來的、超出她預期的情感會嚇到她。

他怕她會覺得他荒唐、僭越，然后像受驚的鳥兒一樣遠遠飛走，徹底逃離他的世界。

若真是那樣，才是真正的得不償失。

于是，他只能將這翻涌的、帶著苦澀和渴望的情緒死死壓在心底，用沉默來對抗這份讓他無比憋悶的“區(qū)別對待”。

雅間里一時陷入了詭異的寂靜，只有窗外街市的喧鬧隱隱傳來。

店小二恰在此時端著熱氣騰騰的菜肴推門而入，熱情地布菜：“客官，您的菜齊了，請慢用！”

精美的菜肴擺滿了桌面，香氣撲鼻，卻絲毫化解不了兩人之間那微妙而緊繃的氣氛。

花曼舞看著對面那個低著頭、渾身散發(fā)著“我不高興但我不說”氣息的少年，無奈地拿起筷子。

這“養(yǎng)孩子”的路，看來比她想象的要崎嶇得多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