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,蘇夢枕早早來到別苑的雅室,這是昔日他和雷純經(jīng)常見面的地方。
晨光透過隔柵斜斜地灑進來,在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影。他安靜地跪坐在蒲團上,身形端正卻透著難言的疲憊,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又松開,等待著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。
門被輕輕推開,雷純一襲暗藍色長裙走了進來。那顏色深得近乎墨黑,衣料上繡著繁復(fù)的暗紋,在光線流轉(zhuǎn)間若隱若現(xiàn),襯得她整個人愈發(fā)清冷威嚴(yán)。
她甚至沒有抬眼看他,便已開口:
雷純今日你找我來不是為了懷念往日的溫存吧?
語氣里的譏諷像細密的針,刺破滿室寂靜。
蘇夢枕的肩背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
他保持著跪坐的姿勢,目光垂落在身前的地面上。
蘇夢枕今日前來,是想求你一件事。
他的聲音低沉沙啞。
蘇夢枕我想……救我二弟白愁飛。
雷純輕笑出聲,那笑聲清脆如碎玉,卻帶著刺骨的涼意。她緩緩地在室內(nèi)踱步,耳畔的珍珠耳墜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,流轉(zhuǎn)著溫潤卻冰冷的光澤。
雷純果然。
她轉(zhuǎn)過身,裙裾在空氣中劃出優(yōu)雅的弧線。
雷純昨夜我讓沫兒去告訴你,白愁飛在牢里生不如死,今日你就來了。蘇樓主還真是……重情重義啊!
蘇夢枕小石遠走天涯,生死未卜;愁飛深陷囹圄,不見天日。照顧他們本是我的責(zé)任。
蘇夢枕抬起頭,眼中血絲分明。
蘇夢枕我找你,是因為……真的走投無路了。
雷純信步走到墻邊,伸手輕撫那桃花枝棲鳥的風(fēng)鈴擺件。指尖過處,風(fēng)鈴發(fā)出細碎的聲響,像極了往昔歲月破碎的聲音。
雷純你憑什么覺得我會幫你?
她忽然轉(zhuǎn)向蘇夢枕,眸光如淬毒的利刃。
雷純你三弟生死未卜,二弟深陷死牢,與我何干?蘇樓主,我們早已恩斷義絕了。
她款步上前,在他對面的蒲團上跪坐下來,寬大的衣袖如云朵般鋪展。
雷純你那么想救他們?好啊,我們做個交易。
她的笑容忽然變得妖冶。
雷純只是這交易一旦達成,你就會變成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了。
蘇夢枕閉目良久,再睜眼時,眼底已是一片死寂。
蘇夢枕你想要什么?
雷純挑眉。
雷純你能給我什么?
蘇夢枕你父親他曾經(jīng)想要細雨樓的一切,這些我可以給你。
雷純忽然笑出聲來,那笑聲越來越大,最后竟帶著幾分凄厲。
雷純你覺得我在意這些?
她猛地站起身,袖中的手微微發(fā)抖。
雷純蘇夢枕,這么多年,你從未真正為我做過些什么。就連親手殺了我父親,你連一句道歉都不曾給過我!
說到此處,她眼中已盈滿水光,卻倔強地不讓它們落下。
蘇夢枕卻還是那副寡言少語的模樣。
雷純怎么?現(xiàn)在我和你算賬,你不習(xí)慣了?從前有情分時,這些都一文不值。如今情分盡了,所有曾經(jīng)一文不值的,都值得斤斤計較!
她拔出腰間匕首,寒光乍現(xiàn)。
雷純當(dāng)年你從迷天盟手中救下我,讓我從此情根深種。今日我就把這恩情還給你!
說罷舉刀便向心口刺去。
蘇夢枕快速起身,迅疾抬手握住刃鋒。鮮血順著指縫滴落,在地面上綻開一朵朵紅梅。
蘇夢枕若這樣能讓你好受些,對我做什么都可以。
他的聲音顫抖著。
蘇夢枕但別傷害自己……
匕首在兩人之間僵持,他的血染紅了她的袖口。這個從來堅毅如鐵的男人,此刻眼角竟滑下一行清淚。
雷純終于崩潰,匕首“哐當(dāng)”落地。
雷純蘇夢枕!我恨你!
她嘶吼著,淚水決堤。
雷純我愛了你這么多年,你殺了我父親,把我變成如今這副模樣,現(xiàn)在還要我來幫你!是你……是你親手毀了我們之間的一切希望!
蘇夢枕伸手將她攬入懷中,任她的拳頭如雨點般落在背上。
蘇夢枕純兒,對不起……
他一遍遍重復(fù)著,直到她終于力竭,伏在他肩頭啜泣。
可就在這時,蘇夢枕強撐已久的身子再也支撐不住。他猛地咳出一大口鮮血,整個人如斷線的紙鳶般向前倒去。
雷純夢枕!
雷純驚慌失措地抱住他,淚水模糊了視線。
回金風(fēng)細雨樓的馬車上,她將他攬在懷中。他的頭靠在她肩頭,氣息微弱。她稍一眨眼,淚珠便串串落下,像斷了線的珍珠。她的手緊緊握著他仍在滲血的手,指尖冰涼。
往昔的愛侶,唯有在這顛簸的車廂里,才能偷得這最后片刻的溫存。
到了金風(fēng)細雨樓門前,楊無邪急忙迎出來。雷純目送他們攙扶著蘇夢枕離去,那個曾經(jīng)意氣風(fēng)發(fā)的“夢枕紅袖第一刀”,如今竟憔悴至此。她站在原地,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朱門深處,才恍然驚覺,臉上已是一片濕涼。
回到六分半堂,雷純獨自步入空曠華麗的正廳。她徑直走向最高處那張象征著總堂主尊位的座椅,緩緩坐下。椅背高聳,雕飾繁復(fù),卻愈發(fā)襯得她身形單薄。
她拿起一杯酒,仰頭便飲。琥珀色的酒液順著唇角滑落,沾濕了衣襟。身后的灰色紗帳偶爾被夜風(fēng)拂動,露出后面幾盞明亮如月的燈籠,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。偌大的廳堂里,只有她一人獨坐高臺,任憑孤寂如潮水般將她淹沒。